章五十一 情谊是最虚假的东西

旭日艳艳,此时日头渐上,远处的馄饨铺也升起炊烟袅袅,店小二忙着擦外头的桌子板凳,小摊贩们或支摊子,或摆弄案上陈列的首饰还有各种小玩意儿,虽忙碌可面上都洋着淡淡的笑意。

还未到日头熏人的时候,柳少妩却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瞧着面前手执青玉折扇,仍是一身青色长衫,闲闲负手而立的人,只觉得诡异无比,不住地在心里暗忖为什么出个门也能在不可能遇到的地方遇到呢?

她不知道,在场惊讶的实则只她一个;她也不知道,织锦坊外是最可能遇上沈云轩的地方;她更不知道,沈家的茶铺就在她柳家织锦坊的斜对面,两家只隔了一条街罢了。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柳玉涵先开了口:“是云轩啊,今日怎的肯移贵步来同我们打招呼了?”

沈云轩眼睛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是回道:“闲来无事,便来转转。”

“咱们两家做了这么些年的邻客,也没见你闲过几次,现下倒得空了?”

见他不答,柳玉涵自己笑了笑,瞧了一眼身旁的柳少妩,为她介绍:“这是沈云轩,沈家的大少爷,在烟凉时你们曾见过的。”

柳少妩讷讷地点了点头,微微屈膝道:“沈少爷好。”

沈云轩仍旧没看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恩。”

这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个字,登时让她的好心情毁去了大半,看样子他还气着呢,柳少妩暗暗鄙视之,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一句话同个小女子较真儿,真真是小气。

安从见自己主子如此不给对方面子,忙替沈云轩应道:“柳姑娘安好,我家少爷昨儿晚上身子不适,一夜都不曾睡好,故精神不济,姑娘莫见怪。”

“身子不适?”柳少妩一愣。

沈云轩略微皱起了眉头,安从却仍兀自说着:“也无甚大碍,就是看账簿看地晚了,烛火又暗,伤了眼睛。”

柳玉涵在一旁好心嘱咐着:“让你家少爷多歇歇罢,这样劳心劳力迟早要把身体熬坏的。”

“嗳。”安从应着,随即转过身,道:“少爷,茶苑今儿新运来一批茶叶,大伙儿正等着少爷呢,咱们快些去罢。”

“恩。”沈云轩合了扇子,对柳玉涵微微作揖,道:“告辞。”

话虽是对柳玉涵说的,视线却落在柳少妩身上,还未来得及有人发觉,人便已转过身,施施然往对面走去。

柳少妩探了探头,果真瞧见斜对面的不远处,有一家上挂“茶苑”的茶铺,店面是极大,却不见有什么顾客来往,遂笑道:“生意不怎么样嘛,亏他还敢大言不惭……”

“笑什么呢?”柳玉涵问。

她咳了一声,想了想方回道:“笑沈云轩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他这样的性子,迟早会吃苦头的……”

“这怎么说?”

“哥你想想,旁人好言对你,你却冷着一张脸,半分不承人家的情,久而久之,谁还愿意真心待你呢?”

柳少妩自觉十分有理,又续道:“所以说啊,他那个人,若是能改一改那副性子……”

“若是改了性子,他也就不是茶苑的大当家沈云轩了。”柳玉涵笑着打断她的话,望着不远处的茶铺,道:“沈家能撑到今日,虽不全是沈云轩一个人的功劳,可若无他便无如今的沈家,这一点无人能驳。商贾之间讲究的本就只一个利字,情谊是最虚假的东西,今日你与我同利同收,我便同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待明日生意做完了,大家江湖再见,哪还管什么昨日的情分呢?”

“所以,沈云轩正是因为这副清清冷冷的性子,才不会成为他的牵绊,做起事来果断坚决,半分不留余地,如此方有了今日的沈家茶苑。”

一番话听得柳少妩惊诧不已,这些生意之道她从不曾听过,以往她总以为商家最重诚信,情谊什么的自是放在第一位的,可如今,柳玉涵竟说大家都只作酒肉朋友,藏住一颗真心,如此生意才能做的长久。

瞧着她愣怔的模样,柳玉涵笑道:“你现下许是还不懂,其实做生意不是光有头脑便成了的,待人处事也是一门学问,这些日后大哥会慢慢教你,不必担心。”

柳少妩点了点头,乖乖应道:“好,阿妩会努力的,一定不会给大哥惹麻烦。”

两人正说着,从里间跑出来一个人,对着柳玉涵一拱手,道:“少爷来了啊,今日的布匹都已验好,只待大少爷过目后便可入库了。”

“好,我现下便过去。”

那人应了一声,继而视线落在他旁边的柳少妩,神色略显诧异:“这位是……”

“我妹妹,阿妩。”继而转头对柳少妩道:“阿妩,这是咱们织锦坊的管家,荃叔。”

柳少妩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道:“荃叔好。”

听罢,他脸上诧异之色更甚:“可是……可是三小姐么……”

“恩,日后阿妩会来铺子里帮忙,要劳烦荃叔您多费心了。”柳玉涵道。

那个被唤作荃叔的人听他如此说,忙道:“大少爷这是哪里的话,老奴自当尽心尽力,大少爷放心便是。”

简单嘱咐了几句,三人方转身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铺子。

“少爷,您何必同一个姑娘家怄气呢?”安从在身后跟着,陡然问了一句。

沈云轩徐徐迈着步子,扇子摇地不疾不缓:“我有同什么人怄气么?”

“方才少爷见柳家的马车来,本是没什么,可您瞧见柳姑娘也在时,颠颠便跑了过去,去便去罢,人家向少爷做礼,您又不理,这不是怄气是什么?”

见他不说话,安从大了胆子,又道:“柳姑娘说得其实很在理,人生短短数十载,做什么要同自己过不去呢,自夫人去后,您整日靠打理茶铺来消磨光阴,饶是少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老爷也是常牵挂着,如今又有一位柳姑娘牵挂着,您……”

沈云轩猛地停住脚,扇子横在胸前,缓缓道:“安从,你的话愈发多了。”

“小的不敢,只是替少爷欢喜罢了。”

“替我欢喜什么?”

安从垂着头,瞧不出神色,却从声音中听出一些真诚:“恐怕少爷自己也没发觉罢,少爷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人前虽还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可私底下总会笑一笑了,也会如现下这般,将情绪摆在脸上,不再藏于心底,教人猜不透您在想些什么。”

沈云轩没有说话,似是在思考话中的含义,默了半晌,抬起头看着安从,道:“依你看,我现下的心情是好是坏?”

“恐怕……不怎么好……”

沈云轩重新摇开折扇,径自向前走去,只丢下一句话:“你猜对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马么,作为奖赏,待今日回了府便去马厩帮忙刷马罢。”

安从登时噎在原地:“少爷……您不能这样啊……”

不顾身后安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声,沈云轩脚下一派从容,嘴边含笑跨进了茶苑的大门。

莫名地,心情似乎变得好了。

此时织锦坊内,柳少妩可谓是忙地不可开交,一会儿在这边看缎子,一会儿又去那边登记布匹的颜色,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便又有新顾客上门,仍是找缎子,登记,接待顾客,找缎子……

起初柳少妩还以为这织锦坊的生意有多好做,不过就是顾客上门定做布匹或衣裳,记住他们的身量尺寸,待他们自己选好布料后,直接裁剪出所要的分寸便成了,哪知内里蕴含的学问可大的很。单是缎子的种类、布匹的颜色就有上百种,记错半个都容不得,可生于二十一世纪的她哪里懂得这些,于是织锦坊内就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三小姐,这布是竹青色不是月白色,那边那匹才是月白色的……”

“三小姐,这是由最普通的花线绣的,金线绣花的样式是不会摆出来的……”

“三小姐,布匹是登记在这边的簿子上,您手上拿的是账本……”

“三小姐……”

一声声的三小姐,直叫地她晕头转向,却还是乐此不疲,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学。柳玉涵只在一旁静静瞧着,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也会略微指点一下,大多时候只是让她自己琢磨,即使被客人问到答不上来时,也不曾帮她解围。

她已经十七岁了,如今的她许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个性也变得极是要强,出了错也没觉得难堪,而是更加努力地向荃叔,向店里的伙计询问。

是啊,他的阿妩何时让他失望过,他由衷地发觉,阿妩真的长大了,足以离开他的庇护,自己开拓一片天地。

这样好么?

柳玉涵笑了笑,这样很好。

一日就这样过去,晚间柳少妩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云水阁,橘绘早已备下了热茶还有热水,待舒舒服服地泡了脚喝了茶后,又问了几句七奴和阿缘的情况,方心满意足地爬上床歇息。

橘绘吹了烛火,轻轻关上了房门,月光透过窗子,淡淡地洒下一片柔光,床上的人阖着双目,嘴边噙着笑,已进入了梦想,似是在呓语一般,嘴里喃喃道:“不就……是颜色么,记得住……记得……”

话说一半,便没了声音,只余下屋外蝉虫低低地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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