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柳少妩日日随柳玉涵一同往铺子里跑,在那里一忙便是一整天。起先还是常有记错颜色的时候,她便想了个法子,将每一种布都裁下一片,拿毛笔在上面标注清楚颜色,放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桌子上,柜子上,镜台上,甚至枕头下面都压着几块布。
在铺子里看了一天不够,晚上回去了还接着看,如此一连大半个月,想记不住倒也难了。
转眼阿缘的伤已好全了,而柳少妩白日里又不在府里,所以大多数,她与橘绘都是在七奴跟前晃悠,消磨时光。
七奴也在府里寻了个修剪花圃的轻松差事,旁人皆知七奴是二小姐亲自领进府的,若是搁以前,没人会顾及二小姐的身份,进了府便要从最低等的活计做起。可如今呢,莫说最低等的活计,怕是管家都不会有七奴清闲自在,每日只需看看草浇浇花,工钱拿的也比一般小厮高出一倍。
有不清楚内情的人问道:“可是那个庶出的二小姐?”
此时便会有人压低了声音告诉他:“说话当心些,仔细让旁人抓住了话柄去老爷那儿告你一状。”
“怎么的?”
“现在谁不知道,二小姐帮着大少爷打理铺子,连夫人见了都要笑脸迎之,拉着手嘘寒问暖,谁还敢不将二小姐放在眼里呢?”
这话偶然传进柳少妩的耳朵里,她只笑了笑,转头拍着七奴瘦弱的肩膀:“有阿妩姐在,好好干就是,旁的不必管。”
旋即手里抱着几卷花布跑开,嘴边漾开一缕笑,这样便够了么?自然不够。
再说那日柳老爷得知柳少妩自己一声不吭地去了桑田,还是同沈家大少爷去的后,心中一时惊异不已,却也没唤来柳少妩多问些什么,只吩咐那两个小厮,说既然林延已死,便是死无对证,再追查下去恐怕也会伤了一家人之间的和气,便就此作罢,不再追究。
自此,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便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众人皆十分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提,背后虽暗嚼舌根,可到底没再放到明面儿上说起过了。
李昭婉倒是松了一口气,她派往南溪的那两个人再没回来过,可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如今只盼着那两个人再不出现,从此人间蒸发,将事情的真相永远埋藏起来,无人发掘。
可纸哪里包得住火呢,不过是胆小之人的侥幸心理罢了。
这大半个月来,柳少妩日日往织锦坊跑,可遇上沈云轩的次数拢共不过三回,其间两回还是因为嘴馋,去他们茶铺门口的糖葫芦摊上挑糖葫芦时,正巧碰见沈云轩拿着账簿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对望一眼,随后便挑葫芦的挑葫芦,看账簿的看账簿,谁也不肯同对方打招呼。
其实,早就谁也不气了,只是拉不下来这个脸面罢了。
柳少妩心想,和好了又怎么了?他们很熟么,非亲非故,又不是什么难得的知交好友,凭什么呢?当初那点子些微的悸动,早就烟消云散了,喜欢那个木头脸?呵,喜欢个腿儿!
沈云轩心想,自己在恼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要恼?不知道,要不要修复一下关系呢,毕竟两家离得这样近,这样僵着似乎不怎么好……暗自思忖一番,只见沈少爷握紧了手中的账簿,薄唇微抿,心中浮起一个答案,不需要。
日子一天天倒也过得安稳,毕竟她在大学主修的是会计专业,这看账记账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缎子的种类、颜色与花式也都记得差不多,现下织锦坊内她除了染布和裁致衣裳不会外,其余的差事做起来已是得心应手了。
这倒是让织锦坊的伙计们吃惊不小,本以为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来这里就是图一乐,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居然将织锦坊的大小事宜都处理地甚是妥帖,连荃叔都不住地夸赞:“二小姐天资聪颖,将来必能青出于蓝。”
柳玉涵瞧着忙前忙后的柳少妩,只笑着回头对荃叔说:“毕竟是我柳氏之女,理应有这些能耐。”
如今还不是三伏天,可灼灼的日头将人堵在屋里,光是立在街口不动弹,都禁不住出了一身的细汗。
大家都懒得出门,织锦坊的生意白日里也少了许多,待日头下去些,人方纷纷出了门。
这会儿子正是生意最淡的时候,柳少妩抱了一个玉罐子,罐子里盛了些冰,在屋子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愣神,身上懒懒地十分不想动弹,反正此时顾客少的很,索性在一旁偷个懒。
柳玉涵踱步过来,瞧见她的模样,笑道:“累了罢?”
她嘴上还逞强:“不累不累……”
“累了便歇歇罢,不差这一会儿。”
突然有人朝这边唤了一声:“少爷,有客人找你,”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随即对柳少妩道:“你在这里歇着,我去前面瞧瞧。”
“哥你去就是,不必管我。”
说罢,柳玉涵转过身,绕过一旁描着花鸟的琉璃屏风,抬脚走了出去。
不多时,外面响起一道声音:“玉涵,你让我好找。”
柳少妩本来连眼皮都懒得翻一下,可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登时坐起身来,手上的罐子险些脱了手,往屏风那里凑近了些,支愣着耳朵听着。
“是妹夫啊,今日怎的得空来找大舅子了?”
来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先别妹夫妹夫地叫,这亲结不结得成还不一定呢。”
“说罢,找我什么事儿?”
“心里烦闷,来找你陪本少爷去聆音坊喝酒去。”
柳玉涵拍开他勾上肩头的手,笑他:“都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日日往那种地方跑,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他摇着纸扇,一脸不屑:“我贺颜之风流惯了,这闲话早就多的数不过来,不在乎多这一桩,再说了,我方才不是说这亲结不结得成啊,还……”
“莫再说这种话,仔细教你爹听到,可要打断你的腿。”
“嗳,说笑罢了,咱这多少年的情谊了,即便不给我爹面子,我也得给你面子不是?好了好了,莫站在大厅中央了,走,咱去那边聊。”
贺颜之一边抬脚走,一边跟柳玉涵说着,步子的方向正是往屏风这边来,听着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近,柳少妩赶忙回原位子坐好,重新将罐子抱在怀里,作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转眼间就要迈过屏风这边,柳玉涵却突然停住脚,问了他一句:“你上回说的话,可都是真心的?”
贺颜之也停下步子,疑惑道:“什么话?”
“柳府后院,你说你想娶阿妩,而非玉离?”
柳少妩的罐子又一次险些脱了手,心里一阵纳罕,这这这……大哥怎么会知道这些,难不成是橘绘说漏了嘴?知道便罢了,为什么明知晓她在屏风后面还故意在她跟前提起这件事啊……
柳少妩心若擂鼓,可接下来贺颜之的话才真真是让她不淡定了,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句句肺腑。”
柳玉涵沉默半晌,又道:“那如今呢?”
“想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儿,更何况,我想娶,你妹妹还不肯嫁呢。”
“作为她们的大哥,我理应骂上你几句,可作为你的朋友,又着实替你难过,我们这些人啊,命数从来由不得自己,纵然你心不甘情不愿,又有什么用呢?”
贺颜之沉下脸来,悠悠叹了一句:“罢了,罢了……”
随即两人又迈步往屏风后面走来,将看见桌子的一角,柳玉涵突然道:“啊,忘了告诉你……”
“什……”话还未说完全,贺颜之登时愣在原地,映入眼帘的是抱着罐子静坐在那里的柳少妩,后者还乐呵呵地同他打招呼:“贺少爷好。”
这时柳玉涵方缓缓道出方才没说完的话:“阿妩就在屏风的后头。”
“呵呵,来来来,贺少爷,大老远过来热了罢?给,抱个玉罐子解解暑罢。”正说着,将自己手上的罐子递到仍呆愣着的贺颜之身前,贺颜之低头看了看,半晌讷讷接过,一言不发。
“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柳少妩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只留下发呆的贺颜之和一旁偷笑的柳玉涵。
静默片刻,陡然从屏风后头传来一声怒吼:“柳玉涵!你成心的!”
出了门的柳少妩漫无目的地乱逛,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瞧瞧,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街对面的沈家茶铺跟前,柳少妩从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跑摊子上挑了两串糖葫芦,耳畔一直回响着贺颜之的话:“句句肺腑。”
咬了一口糖衣,她砸吧着嘴道:“啧,风流子何时也能这样深情了?”
说罢,又自顾自说着:“要是你没有顶着那张跟王八蛋一模一样的脸,说不定啊,我还真就勉为其难地……”
“勉为其难地答应他的求娶么?”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她惊了一跳,忙扭过头去看,一角青色衣袂落入眼底,她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
柳少妩心想,这叫缘分么?恐怕是孽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