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诸事不宜，黄历上如是写道，而柳少妩就在这个诸事不宜的日子里出了门。
昨日夜晚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马车颠颠簸簸扬起不少泥，都溅在了道两旁的花草上，新泥混着晨露一齐坠地花草低了头。
柳少妩没让橘绘跟来，只带了七奴一个人出府，许是橘绘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同往日一般东问西问的，只嘱咐了一句：“二小姐路上一切小心。”
柳少妩勾了勾唇角：“知道了。”
窗外日头尚不足，仍是阴阴沉沉的，怕是待会儿还要下一场雨，七奴手执着鞭子，紧跟着前头柳老爷的马车，缓缓行驶着。
柳少妩掀开帘子，往前坐了坐，探出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赶车的七奴聊着：“七奴，醉香楼的生意可还好么？”
“自卿老爷寿宴过去，生意还算好些，可掌柜的上回不知从哪里买了些不新鲜的菜，不少客人都吃坏了肚子，自此生意便一落千丈，伙计们走的走，散的散，我来之前，店里就只剩下掌柜的一个了。”
“啧啧，掌柜的就是爱贪些小便宜，早就同他说莫做这些黑心买卖，这下可好，想悔改都来不及。”
七奴笑了笑：“掌柜的也是不得已，若生意好些，有足够的银子，他哪里会拿自己的名誉说笑呢？”
柳少妩想了想，自觉有理，就没再说话，半晌又凑前去问了句：“你在柳府过得可还好？我近来一直都往织锦坊跑，没顾得上你，没有人欺负你罢？”
“没有没有，他们都对我极好，没什么人欺负我。”
“那就好，若是日后遇到什么麻烦，记得跟阿妩姐说，别忍气吞声的。”
七奴点了点头：“七奴知道了。”
说罢，柳少妩又坐回原位，轻轻揉着额角，昨夜雨声淅淅沥沥，她本就浅眠，加之又做了噩梦，今早起床精神有些不济，遂微闭了目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悠悠转醒，眼睛瞟向窗外，马车仍在缓缓往前行着，车印轧轧，此时已不见什么屋宇村落，周遭尽是一片荒芜，远处立了几座连绵山峰，山头隐在迷雾之中，颇显巍峨。
正细细瞧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掀开帘子，前面的马车也已停住，七奴放下鞭子，扭过头冲她说道：“阿妩姐，好像到了。”
下了马车，脚下的泥泞溅湿了云底绣花的鞋子，柳少妩打量起四周来，却发现西边隐约立着两根已掉了漆的红柱，似乎是一桩十分破旧的牌楼，上面已瞧不出刻的是什么字，牌楼的那边有几处破败的茅草屋，怎么看都是许久没人住的样子。
“阿妩，你还没有来过这儿罢？”
柳老爷望着远处那废弃的村庄，微微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将娘葬在这里？”
“这儿是你娘的故乡，她总想着再回来看一看，可这一盼就是十三年……”
“落叶归根，也不算辜负……”
柳武没再看向那边，收回视线，道：“走罢。”
一行人踩着泥行了大约一注香的时间，方见前面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被风吹雨打这么些年，已辩不清楚是何了，但她知道，这是柳少妩的生母，秦湘的长眠之地。
瞧着那块冰冷的石碑，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酸楚，霎时红了眼眶，只呆呆地立在坟前，什么话也说不出。
柳武吩咐下人摆了些祭品在石碑前，又亲自拿石头压了些黄纸，将剩下的黄纸一一在坟前烧了，口里念叨着：“阿苑，我带阿妩来看你了，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你瞧，咱们的女儿如今都这样大了，玉离也要成亲了，嫁的是颜之，同玉离是青梅竹马，嫁过去定不会吃亏的……”
“阿苑，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也不知你会不会还怨着我……”
“阿苑……”
柳老爷喃喃唤她的名，柳少妩再看不下去，忙上前扶住他：“爹，你别这样，一日夫妻百日恩，娘不会怪你的……”
柳武拿袖子拭了拭眼角，拉过她道：“来，给你娘磕个头罢。”
柳少妩应了声是，忙有小厮拿了垫子上来，放在她跟前，柳少妩随即敛膝跪了上去，既跪秦湘，也跪林玟，一个是真正的柳少妩之母，一个是上辈子林意的生母。
“娘，女儿不孝，让您替女儿操劳了一辈子，女儿在此跪拜，万望娘原谅。”
说罢，她眼角含泪，直直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她久久没有起来，低垂着头，她心下暗道：娘，不论我是林意还是柳少妩，不论是李氏母女还是赵黎，我都不会再心软，上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同从前那样窝囊，什么庶女，什么私生女，统统见鬼去罢！
她再抬头时，眸中一片清亮，柳武红着一双眼去扶她：“阿妩，起来罢。”
天空闷闷响起一声惊雷，天色猛地沉了下来，柳武身旁的小厮提醒道：“老爷，怕是要下大雨了，您与二小姐还是快些回马车里罢。”
柳少妩抬头瞧了瞧天儿，一片黑茫茫的乌云，远处的树木被风吹地弯了腰，眼瞧着就要有一场风雨来袭，忙道：“爹，咱们回去罢，日后再挑个天色好些的日子来。”
柳武点了点头，回身瞧一眼那石碑：“阿苑，我同阿妩先回去了，往后再来看你。”
柳少妩搀扶着柳武慢慢转身离开，身后的黄纸被风扬起，在空中旋了几个弯儿复又落下。
将回到马车里，天上便飘起了小雨，雨势渐大，不一会儿已是倾盆而下，风势亦是十分猛烈，马车的帘子几次被风掀起，雨滴也不住地往车子里面钻，柳少妩忙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裳，心里不住地骂自己，出门怎的也不说多带件衣裳，现在可好，真是冻成狗了。
返回的路上要经过一处密林，那密林方圆虽不大，若是白日里怎么也不会迷路，可现下本就没有日头，高大的树木成群结队地将唯一一点光线也给遮挡地严实，眼看着周遭渐渐模糊起来，前面的马车也只是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七奴忙扬起鞭子加快速度，可于事无补，终于连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七奴长吁了一声，停住了马车，柳少妩探出头问：“怎么不走了？”
七奴左右看了看，十分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阿妩姐……我们，我们跟丢了…”
“跟丢了？！”
密林中树木众多，一时间雨落下地倒也不是十分密集，柳少妩伸着脖子瞧着前方，可除了黑漆漆的树还是树，登时心里也急了开来，面上还是镇定道：“没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爹若是发现我们不见了，定会回来寻的。”
“恩……”
七奴身上的衣裳已被雨打湿地透彻，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她忙道：“七奴，外面凉，进来躲会儿雨罢。”
“我在外面就成……”
“快些进来，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柳少妩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马车，两个人缩在一处，静静听着雨滴打在马车上的隆隆声，还有那仿若响在耳畔的雷声。
鼻间陡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那味道十分地淡，似乎是檀香但细细一闻却又觉得不是，片刻后，她问一旁的七奴道：“七奴，你有没有问道一股香味？”
七奴努力吸了吸鼻子，皱眉道：“这香，这香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话还未说完，便没了下文，只见七奴径自一歪头，倒在了座椅上，柳少妩刚想去叫他，可脑子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皮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明台仅剩一丝清澈时，她脑中突然蹦出八个字“七月初八，诸事不宜”。
“老爷，二小姐的马车不见了。”赶车的小厮往后面探头，忙停下车，道。
“什么？！快，快回去！”
车夫忙掉头往回驶，找了大半晌，终于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柳少妩的马车，急急掀了帘子看，却发现里面只剩下七奴一个人。
一行人登时傻了眼，愣在了原地。
“少爷！少爷！”
安从急匆匆地闯入沈云轩的房间，略喘了口气，道：“柳姑娘失踪了！”
沈云轩撂下手中的笔，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晌午柳家的马车回了府，柳公派了好几个人去南山那里的密林搜寻，说是当时雨势太大，两辆马车走散了，再回去找时，车上却只余了车夫一个，四处都找不到柳姑娘。”
沈云轩转头看向屋外，仍是大雨瓢泼，雨势不减半分，面色微沉。
屋外一声惊雷，猛地将她惊醒，眼前竟是一片漆黑，手脚皆被缚着，动弹不得。
这场景，这场景分外熟悉，熟悉地令她以为这段日子都是她自己的臆想，实则她还是在那个破败的工厂，被赵黎联合几个王八蛋将她绑在椅子上，蒙着眼睛，只因为她是长峰集团董事长的私生女，只是因为钱。
她此时脑袋有些晕，可意识却是清醒一片，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对着黑暗说了一句：“赵黎，你出来。”
朦胧间，旁侧陡然响起一个声音，兜兜转转却仍是回了这里。
“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