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憬翊顿了顿，眸子微抬，却没看她，随后长睫轻垂，目光又落在了书上。
隔了良久，久到蓝桥以为莫憬翊不会回答时，他忽然缓缓道：“以你的年纪，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他静静的翻着书页，徐徐道：“四十多年前南莫北祁十年长战，扰得天下不休，父皇被困边境峡谷中时，偶得帝师一脉相助，后江山奠定，便将墨姓赐予帝师一脉为专姓，同皇家‘莫’姓，那一脉的人生来便精通七政四余，是故历来一入世便专辅皇政中枢，君王与其行师生之礼，身份崇高。”
蓝桥心下跳了跳，难怪墨湛说皇家中人见了他都得称一声先生，原他竟是帝师一脉，这般尊华隐秘的身份，专辅皇政中枢，可此时，他却为何只呆在莫憬翊身边？
“可他看起来不过才弱冠啊……”
蓝桥没想透，只无意识的喃了一句。
“弱冠？”莫憬翊忽然一笑，有些凉薄的滋味：“就知道仗着一副皮相骗人。”他将书本合上，支起身子看着蓝桥：“他今年虚岁二十九，长我一岁。”
蓝桥伸手捂住眼，闷得她跳：“怎么可能！”
莫憬翊起身走向柜子，拿出一件月白色的袍子递给她：“不就是想来要件衣服么？何必扯这么多，若是你开口，我向来没有不给的东西。”
蓝桥伸手接过袍子，莫憬翊已又在案前坐下，翻开了书页。
彼时他一袭闲时紫衣，舒雅清曼，乌发如云泄地，眸子漆黑温润，那张脸白皙如玉，俊美非常。
蓝桥心下暗暗想了想，这个人，养了她十五年，护了她十五年，可至如今，他的容颜竟是愈发的勾人夺魄，这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墨湛仗着皮相骗人的？
蓝桥愤而转身，掀帐走了出去。
热气氤氲。
蓝桥捧着袍子回去的时候，扑面就是一阵濡_湿的热气，她面上被这热气熏得一红，转身就要走，却听里面传出一道清润沉雅的声：“衣服，拿进来。”
蓝桥站在帐帘处没动，里面那人像是轻轻叹了一声：“你至少得先找张干净的凳子过来，随后再将衣服放在那儿，我好来拿。”
于是蓝桥果然便找了张凳子，放下衣服，转身走了。
她再次进来的时候，便见墨湛一袭月白色的长袍坐在案前执笔画着什么，发如锦缎柔，泽如墨玉黑，尚垂着盈盈清露。他微皱着眉，鼻梁秀挺，薄唇紧抿，像是遇有什么难解之事，他握笔的姿势极是优雅，三指轻钩笔身，指节分明白皙，烛火映照下透出浅浅的光来，白的剔透如玉。
蓝桥眸子莫名的就眯了眯，这人穿上一袭白衣，真真是耀眼的教人无法逼视，如天边一朵缥缈的云。
她上前，步子竟不由的轻缓了许多，她以为墨湛一定听不到，冷不防他薄唇轻启，头也没抬，便突然淡淡溢出一句话来：“你做贼么？”
蓝桥被他一呛，猛地咳了两声。墨湛微微直了直身子，搁下笔，便抬眸朝她看去。
乌黑澄澈的眼，宝光流转，清透不染。
蓝桥心下猛地一跳，立刻将目光移到墨湛案前的那张纸上：“你在画什么？”
墨湛便展了展纸张，拿起来给她看：“看得懂麽？”
上面全是洋洋洒洒的墨点凌乱分布，几乎将这一张纸给缀满。
蓝桥的脸瞬间也跟这墨点似的黑了黑：“看不懂。”
于是墨湛便又慢条斯理的将纸放了回去，淡道：“你看不懂，我怎么跟你解释？”
“……”蓝桥被他拐着弯儿的一呛，一怒，道：“帝师一脉的人都像你这么讨厌麽？”
墨湛手中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眸中笑起涟漪：“小丫头本事不小，这般年纪，也知帝师一脉？”
见蓝桥黑着脸不答话，墨湛笑叹：“并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蓝桥皱了皱眉，一把夺过那张纸：“什么东西这么玄乎？”她这次看的分外仔细，鼻尖险些都要凑了上去，墨湛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十分闲散，显得时间分外充裕。
隔了好一会儿，蓝桥终是有些气馁，将纸往案上一放：“还是看不懂。”
墨湛看了看她的模样，禁不住一笑：“太微垣的星子布局，你未习过，自然不会懂得。”
“星子布局？”蓝桥挑了挑眉，静默一瞬，淡道：“帝师一脉所辖职权乃皇政中枢，那便该是在皇上身边，你为何来青州后，却是在相助王爷？”
“我不是说过，我输了子远一场赌，欠下他三件事。”他执笔又在纸上轻描着墨点，淡道：“下山替他夺回皇权，便是我欠他的第二件事。”
蓝桥暗忖，既不能让人知道墨湛姓墨，那定是不能让人知道帝师一脉在莫憬翊身边相助，可墨湛既敢这样来到青州，这便说明，青州上下定然没多少人知道他的长相，那他与莫憬翊，应当是早就相识了？
她斟酌道：“你同王爷，是如何相识的？”
墨湛闻言，忽而静默了一瞬，才缓道：“这件事情，我想，他当是不愿提的罢。”
蓝桥看着他，不说话，只眸中那光芒灵动的厉害，显然是在等墨湛开口。
墨湛看了看她，长叹一声：“我不能告诉你。”
蓝桥撇撇嘴，显然有些失望。
墨湛含笑道：“若有可能的话，我想，他当是不愿识我的。”
蓝桥诧异的抬起眸子：“你们有过节？”
“不是。”墨湛轻笑，沉吟：“你觉得子远是个怎样的人？”
蓝桥道：“自然是个极好的人，待人处事温善合度，青州臣民皆知他谦良。”
“哦？”墨湛淡道：“青州臣民皆知他谦良，可你觉得呢？”
蓝桥忽而静默，良久，她低声轻道：“压抑矛盾，时常让人心忧。”
是了，压抑矛盾，这四个字，才是对莫憬翊最为真实的写照，他像是有两颗心脏，一颗温润谦良，一颗深沉残忍，即便他对蓝桥永远是一味的温柔护短，从不责备，蓝桥却清楚他这些年来与二王相斗时所做出的任何事情。
步步为营，精心设局，陷害，杀戮，牢狱，有无数人成为了帝王家权斗的牺牲品，其中许多，不乏是由他亲手造成。
他那般温润的人，每每这般云淡风轻的制造血腥时，都会让蓝桥止不住的心惊，她只觉得，莫憬翊不该是这样活的，毕竟他的眸中，时常带着悔恨，以及她永远不曾了解的哀怨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