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贫贱之交不敢忘

“奶奶,您……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鹊儿心神恍惚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间散了席回到邀月斋,才有机会向柳清竹问这一句话。

柳清竹慵倦地缩在帐中,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一整天转来转去的,直累得我散了架一样!难道你不想早些回去歇着?我见你似乎心事重重的,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没人给我气受,可是奶奶……”鹊儿红了脸,欲言又止。

柳清竹放下帐子,柔声道:“既然无事,你便回去吧。爷若是没说回不回来,你给他留着门就是。明日是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必定会比今日更忙,咱们若不体恤自己,还有谁来体恤咱们?”

“奶奶!”鹊儿忽然跪倒在窗前,重重地磕下头去。

柳清竹吓了一跳,慌忙掀开帐子起身扶她:“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过私下里不用给我下跪……”

鹊儿挣扎着不肯起身,伏地哭道:“我知道奶奶有心给我留体面,可是我自己心里难受,请奶奶教训我吧!今日初荷一直在素心身边帮忙,并没有去小花园,我知道的……”

柳清竹长叹一声,不知所措地坐了回去。想到白日里在小花园撞见的场景,她还是觉得心头乱跳,说不清是惊是怒。

本以为装作不知道就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去,却没想到鹊儿竟会去向初荷求证,更没想到她竟会不顾羞耻,自己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

既然不能再装傻,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到做主母的责任,将鹊儿从歧途之上拉回来。可是这件事岂是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的?

她已经决意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鹊儿为什么偏偏要抓住这件事不放?两边装着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几个小丫头白日里都累坏了,这会儿只怕早已沉入了黑甜乡,屋子里只有鹊儿的饮泣声,听得柳清竹心烦意乱。

相对良久,鹊儿才抬起头来,爬行几步攀住柳清竹的膝头,哀哀哭道:“我知道你什么都看到了,不然你不会编谎话说是在跟初荷玩闹!我自己做的事,没什么好抵赖的,这会儿我不是在跪大少奶奶,我在跪我的好姐妹清儿,求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救我一命!”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如何救你的命?今日我见老太太似乎对你颇为爱重,若是府中有人要害你,你大可去求老太太救命!”柳清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倒好像犯错的是她一样。

鹊儿闻言,眼泪流得更凶了:“我知道是我不知廉耻,让你觉得难堪,若是被人知道了丢的也是你的脸……你若是真要告诉老太太,我也无话可说。我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敢求你给我留体面,只恨我以后再也不能伺候你了……好在咱们屋子里的几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的人,不会暗中弄鬼,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柳清竹越听越觉得不对,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冲淡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尴尬:“谁说我要告诉老太太了?你这丫头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真的……不跟人说?”鹊儿收住眼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柳清竹趁机拉她起身,拿过自己的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纵横的泪痕,低声埋怨:“你就这么不信我吗?咱们俩是什么样的交情,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害你?谁没个糊涂的时候、谁没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咱们姐妹在这府中孤苦无依的,正该相互扶持,你怎么反不信我了呢?”

鹊儿破涕为笑,犹自不可置信地追问:“你说真的?哪怕我可能给你带来麻烦,你也不恼我?”

柳清竹实在倦得厉害,索性吹熄了灯火,拉着鹊儿一起躺下,分出半边锦被盖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恼你又能怎样?你今日可要把我给气死了,当时真恨不得冲上去给你两巴掌才好!可是气归气,我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既恨你糊涂,又愧悔自己不能妥善照顾你……若真出了事,府中还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我的心里待你始终与小时候一样,难道你对我生分了?”

鹊儿发出一声勉强的嗤笑:“谁会对你生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在我的眼里,你还是昔日养生堂那个瘦巴巴的小丫头:从野狗嘴里抢过骨头、在屋檐底下捡过别人吃剩的半个苹果、自己饿得要死的时候,从胡驼子的铺子里偷了一个馒头,还要回来分大半个给我!”

说到从前的种种,柳清竹心里渐渐松快了些,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不提那些事,我还真忘了自己从前曾经混得那么惨!”

鹊儿不客气地道:“你当了几年千金小姐,再当几年大少奶奶,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锦绣堆里的人,自然把贫贱的日子忘到脑后去了!”

“但是贫贱之交不会忘。”虽然黑暗之中看不见脸色,柳清竹还是收起了笑容,正色接道。

鹊儿好半天没有再说话,柳清竹却知道她没睡。果然,过了许久又听到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其实何止是你忘了,我也觉得从前的日子像做梦一样……而且是最可怕的噩梦,想起来就会出一身冷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时时忍受路人的谩骂、养生堂老妈子的责打……后来还有院子里老鸨子和乐师的打骂羞辱……那些日子,野狗只怕也比我过得快活些!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清儿,咱们既然有机会进了富贵之乡,就是老天爷要咱们过好日子!从前那种苦,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

柳清竹心疼地拥着她的肩,低声劝慰:“都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国公府的人,外面谁见了不恭恭敬敬的?我不提旧事,是不愿跟从前那些人轻贱过咱们的人计较;你若心里还有怨,我可以陪着你回养生堂,甚至回醉月楼,一个一个地报复回去,谁能拦着咱们不成?咱们已经不是从前依托养生堂活命的弃儿,以前的苦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可我还是怕……咱们姐妹在这府中算得上什么?咱们只是托庇乔木的丝萝,是摇尾乞怜的宠物罢了!有人可以一句话让咱们一步登天,也可以随时把咱们踩落尘埃!咱们若是一味任人欺凌,将来的日子只怕也比从前好不到哪里去!”鹊儿的声音冷冷的,全不似平日的柔婉温顺,在黑暗之中反倒显得有些阴森。

从未想过这个小姐妹心中有那么多的惶惧和不安,柳清竹又是心疼又是内疚,不禁越发拥紧了她:“即使这样,你也不该招惹了那边的少爷啊!女子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你怎么偏在这一点上犯了糊涂呢?今日撞见这事的若不是我,而是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你的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了?何况咱们是长房的人,只有站在长房这一边才有活路,如今……”

鹊儿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只恨自己没用,帮不了你什么忙!我知道爷心里只有你一个,从未打过分宠的主意,我也不想给你心里添堵……本想着搭上津少爷那边,若是万一站稳了脚跟,可以在这府中跟你有个照应,没想到后来你又帮我安排跟了爷……其实我私心里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津少爷野心勃勃,跟咱们迟早是要对上的,我及早抽身也可以免得以后进退两难,只是……”

“只是他却不死心,又要纠缠不清,甚至拿从前的事威胁你,是不是?”柳清竹已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怒是怜,只觉得在这深深院墙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可奈何。

其实有谁是愿意生活在黑暗和肮脏之中的呢?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罢了!

鹊儿没有出声,在黑暗之中点了点头。

柳清竹沉默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只得叹道:“他既有野心,就会爱惜羽毛,不可能当着人的面对你胡来,你以后尽量不要落单就是了。咱们爷不是池中之物,我看萧津的野心想要实现,只怕没那么容易呢!异日他是要到外面建府立业的,到时候各自宅院深深,一辈子也见不着面,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是。他是白日做梦罢了,国公府的家业,岂是旁支能轻易夺走的!”鹊儿似乎放下了心,语气跟着愉悦起来,柳清竹已能听出她的唇角带了笑意。

既然她已经决定回头,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吧?谁还没有个糊涂的时候呢?说到底,鹊儿也不过是心中不安,想为她渺茫的未来,找一个看似坚强的依靠罢了!若非后来有变,难道自己又真的能忍心叫她做一辈子的奴才吗?

窗外似乎又起风了,柳清竹拥紧了被子,再也抵挡不住倦意:“既如此,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对谁都不要提起,尤其不能让爷听到半点风声……若是萧津还要纠缠你,只可告诉我,不能被别人知道……今晚你就在这儿睡,爷回来叫他爱上哪上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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