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割袍断义

从内堂中出来,想到刚才在里面跟沈君玉说笑的那几句话,柳清竹不禁有几分后悔。

人常说“得意忘形”,她从前不以为然,到此时才知道真有这么一回事。她一向是谨言慎行的,今日却大失分寸,虽然起因是夺回女儿心里高兴,却毕竟有些不应该了。

好在沈君玉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道学先生,否则她此时真该无地自容了。

只是想到沈君玉最后说的那句话,柳清竹还是忍不住要皱眉。

让她到外面来“捉”萧潜?这话简直莫名其妙!今日原本就是个欢喜玩闹的日子,萧潜便是要吃酒赌钱也由得他,横竖是在这个院子里,他能闯出什么祸来,用得着她来“捉”?

那家伙一定是气她牙尖嘴利,故意拿话来诓她呢!

这样想着,柳清竹也便不十分在意,暗暗叮嘱自己守拙慎言之后,便打算照旧到女客之中陪着说笑去。

正在此时,远远的却看见园子一角现出几道人影来,她只当是外面来的客人,忙避让到一旁,含笑而立。

走近了,才认出那身着大红色襦裙的女子,竟是前几日闹得京城中人言如沸的叶家大小姐叶梦阑。只见她身旁带着三四个衣着鲜艳的丫鬟,神态高傲骄矜,全无柳清竹想象中的低落和羞惭。

那样夺目的颜色,那样旁若无人的举止,让人想忽视都难。直到耳边惊诧声响起,柳清竹才注意到那高傲的女子身旁走着的,可不正是她的夫君萧潜?

柳清竹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沈君玉含笑的嘱咐,这才明白所谓“有趣的事情”竟是指此事而言。

叶梦阑会来祝寿,已经大出她意料之外;而萧潜走在她身旁时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容,更是像此刻深秋正午的阳光一样,蓦地刺痛了她的眼。

她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好戏”?

萧潜猛然看到柳清竹,神色不免有几分尴尬,叶梦阑却已坦然地福下身去:“大少奶奶别来可安好?”

“你别来,我们奶奶就安好!”新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只盛怒的公鸡一样伸长了脖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柳清竹的前面。

叶梦阑怯弱不胜地直起身来,眼中霎时蓄满了泪水,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萧潜忍不住皱起眉头:“新蕊,不可对贵客无礼。”

新蕊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鄙夷:“贵客?就凭她——”

“新蕊,别闹。”柳清竹慌忙喝住心直口快的丫头,实在挤不出笑容,也只得尽量平淡地向“贵客”致歉:“丫头无礼,我回去自会教训她,请叶大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叶梦阑本以为柳清竹为了面子,至少会赏那个无礼的丫头几个耳光,谁知对方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她满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眼中的泪珠便适时地涌了出来,人更是借势娇弱无力地向身边男子的胸膛靠过去:“阑儿不敢得罪大少奶奶身边的姐姐们……”

萧潜下意识地揽过娇躯,看到柳清竹紧抿的唇角和新蕊鄙夷的目光,他又觉得有些尴尬,忙向柳清竹讪讪道:“叶小姐近日过得颇为艰难,母亲请她过来散散心……她说从未见过绿菊,我便陪她往祖母园子里去看一看。”

柳清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新蕊却又忍不住冷笑道:“又没人问你,何必解释那么多?心虚?”

“新蕊,你若是再乱说话,我便打发你到厨房去当差了!”柳清竹瞥见萧潜面色不善,忙抢在前头训斥道。

新蕊不敢再说,却仍是气势汹汹地挡在路中间,不肯轻易放这位“贵客”经过。

叶梦阑身边的一个绿衣丫鬟忍不住出声道:“我们小姐是贵府大太太请来的客人,难道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柳清竹深深地看了萧潜一眼,不见他有什么表示,只得侧身让到一边。

叶梦阑唇角勾起得逞的笑容,正要扬长而过,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沈君玉贱兮兮的笑声:“国公府的待客之道一向不怎么样,连随意留陌生人同寝的肮脏女子都请了来,跟好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同席,这简直是对京城名门淑媛的侮辱和挑衅!叶大小姐,您说是不是呢?”

柳清竹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他是来添乱的,脸上不禁露出苦色。

叶梦阑的反应竟比她还要强烈得多。只见她忽然从萧潜的臂弯里钻了出来,向着沈君玉便冲了过去:“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这个奸贼、魔鬼、淫徒!你作恶多端,苍天也不容你!”

沈君玉被他这副阵势吓得连连后退,脸上却仍是带着不怕死的笑容:“原来叶大美人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哇?不知道沈某是哪里得罪了您,让您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沈某是跟您一起在添香书寓留宿了,还是半夜摸进您的闺房了?”

叶梦阑追了几步,自然是追不上的,反累得自己气喘吁吁。眼见沈君玉笑容不变,萧潜却只神色尴尬地站在原处,并没有前来相帮的意思,她不禁蒙着脸大哭起来:“先前我只道是自己命苦,谁知竟是你暗中搞鬼……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毁了我一辈子,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沈君玉缓缓地收起笑容,看向尴尬旁观的萧潜,一语未发。

萧潜迟疑了一下,紧走几步上前扶住叶梦阑的肩膀,后者大哭一声,顺势钻进他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休。

柳清竹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抱歉地看向沈君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君玉紧盯着相拥的两人,许久才笑道:“是我错了。要报官还是私下报复,我都等着。祝二位恩爱长久,沈某告辞了。”

眼见他转身离开,柳清竹心中酸涩,下意识地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国公府的大门前,沈君玉才猛然停了下来,回头迎上气喘吁吁的柳清竹,神色不耐:“你跟着我做什么?”

柳清竹急忙站定,自己却也有些迷惑了。

她为什么要跟上?如果是为了逃离那两个人,她只管走开就是了,何必跟到门口?

迟疑了许久,她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冷着脸的样子真难看。”

“我用诡计陷害无辜的时候更难看,可惜你没有看到。”沈君玉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可惜这一次,是毫无温度的冷笑。

柳清竹不敢再笑,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道:“我知道你不会构陷无辜,先前一定是萧潜求你想办法阻止那场婚事的……也许主意是你出的,但若定要说有罪,他自己才是祸首!后来婚事泡汤了,叶梦阑的名声毁了,他又心软,然后便向叶梦阑交代一切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沈君玉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但至少不再冷笑。隔了许久,他才轻声叹道:“主意是我想出来的,绿喜和袁胖子都是我的人,骗叶梦阑在人最多的时候下楼丢人现眼也是我算好了的,我还兴致勃勃地邀请萧潜到现场看热闹……我的良心确实是坏的,无可推脱。”

“这不怪你。”柳清竹想了半天,还是只有这四个字。

“不怪我?难道怪萧潜?他才是你的男人,你怎么只帮着我说话?”沈君玉挤出一个与平时相差无几的笑容,轻浮地凑过来,假装要抚摸柳清竹鬓角垂下的发丝。

但柳清竹很轻易地就从那个笑容里看出了苦涩。她不避不让,坦然地迎上他玩味的目光:“我对事不对人。他不想娶亲,却不肯光明正大地反抗,反而找你想旁门左道,已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既然做下了坏事,他又不肯勇于承担,反因为良心的不安,打算用自己来补偿叶梦阑,这又十分荒唐而幼稚;既然当你是好友,他却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而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你一人身上,贬损旁人洗脱自己,更是为庶人所不齿!你从今不当他是朋友也好,他不配。”

沈君玉的表情从错愕到惊诧,最后只剩满满的不可置信:“难道在你眼中的萧潜一文不值?你可知女子以夫为纲?他若是如此不堪,那你又当如何?”

“我以前并不觉得他一文不值,”柳清竹苦笑了一声,“但是今日……我真有些瞧不起他了。至于我自己,我本来就是一文不值的,跟了他也不算吃亏,这辈子就这样了吧!今日一别,沈公子可能今生不会再踏进齐国公府大门,恕我不能送出门外了。”

沈君玉愣愣地站了许久,才忽然破颜笑道:“我以为这世上最懂我的人是萧潜,谁知竟是看错了人。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却把我彻彻底底看透了!可惜,可惜……”

柳清竹对着他的背影盈盈一拜,转身回府。

新蕊满眼冒星星,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奶奶,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可真够痛快的!我先前只瞧不起叶梦阑一个人,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大少爷真的……”

“丫头,你不想在这府里混了?”柳清竹好笑地站住脚步,任由那丫头的小脑袋撞到她身上来。

新蕊委屈地揉了揉脑门,轻声嘀咕:“你自己什么话都敢说,我说一句就不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柳清竹懒得理她,正犹豫该不该吩咐人来缝住这丫头的嘴,新蕊却忽然抬起头来,瞪着晶晶发亮的眼睛问道:“方才沈公子连说了几声‘可惜’,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不该你管的,最好不要问!”柳清竹轻声斥责,自己却也难免陷入了沉思。

这几声“可惜”是为他自己而发,还是为了她?

可惜自己错看了萧潜?可惜失去了一个至交好友?还是替她可惜今后可以预见的命运?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是如此,她也是这样,就算是那个看似一时得了意的叶梦阑,最后难道就能逃得过悲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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