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安远王妃不再干预戚嫣赈灾之后,戚嫣在这黄州城里做事就顺畅了许多,到底戚家也有几分名望,王梓婉又是偏帮着她,经由此事黄州百姓也都是感激于她,还无人敢顶风闹事。
王罄卷已经如愿将那连合姑娘赎回了家中,因着感激戚嫣,也是在生意上帮了她许多,戚嫣原本屯着用来大发国难财的那些粮食和草药都是以不菲的价格卖了出去,若是没有王罄卷在其中斡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戚嫣原本想着给王罄卷一些红利作为答谢,却是被王罄卷婉言谢绝,他说自己家中不缺这些个,只是希望能帮上戚嫣的忙罢了。
王罄卷还带了连合来见过戚嫣,果真是个漂亮的女子,眉眼之间蕴着一层淡淡的愁绪,美得并不张扬,却是叫人忍不住心疼。
故而她福身相谢的时候,戚嫣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对了,戚姑娘,”临告别的时候王罄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戚嫣说了句,“李昶廷和黄子旭这几日好像和那个赵华走得很近,他们商量什么事情我不甚清楚,但是好像和戚姑娘还有苏公子有关。”
黄州四大才子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变成了三个,其实他们四个的关系本来也不算甚好,自打王罄卷不再与他们厮混在一起之后他们没了日常请客的人关系就更加不好了起来,纪甫仗着自己和丞相有那么一丁丁点的关系向来自负清高,如今倒是将李昶廷和黄子旭凑到一起去了。
赵华只要细细一想就知道自己和苏子榭联手摆了他一道,现在心中愤恨也是肯定的,不过倒也是难为他了,一边担心着自己服下的毒,还要一边拉拢黄子旭和李昶廷。
其实这也是戚嫣诓他的,到底现在他得安远王妃的眼,哪能说叫他死就叫他死了。
至于苏子榭给的那个方子,就更是诓他了,可怜赵华喝着那马尿和锅底灰吐完之后并未毒发,连着又喝了好几日,根本就不敢往王妃跟前凑,连身边的小厮都嫌他身上一股子尿骚味。
戚嫣点了点头,同王罄卷还有连合一起走了出去,只说了句:“谢过王公子提点,我会多加小心的。”
戚嫣往与王罄卷以及连合相反的方向走去,低头一面哼着曲一面走了没几步却是差点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戚嫣“对不住”三个字尚未说完就化作一阵惊喜之声,“祁公子?你回来了?”
“是啊,”祁轻候走了些日子,人好像都消瘦了些,然看见戚嫣却是满眸子的神采奕奕,“听说这里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进来说话。”
现下黄州大旱,酒楼里本来就没有生意,本来打算关门回家的掌柜见戚嫣去而复返赶紧又给她开了一间雅间,却是没有多收钱。
“想来堤坝已经修好了,不知道祁公子可是依我之言,让人在那堤坝上刻上了名字?”戚嫣见祁轻候一脸的喜色,便是了然定然一切顺利,不过这件事却还是不放心,故而就又问了一句。
祁轻候点了点头,抬手给戚嫣斟了一杯茶,“戚小姐放心吧,我知道戚小姐都是为我打算,左右这钱是咱们出的,那知州倒也没说什么。”
“幸亏有祁公子的金子做本钱,要不然也不能赚出这些修堤坝的银子来,”说这话的时候戚嫣着意压低了嗓子,“且现下正是大旱,民不聊生,要不然这些钱财定然是雇不到这些人的。”
祁轻候听了戚嫣的话面上就有几分尴尬,显然又是想起了自己之前与戚嫣起了争执的事情,赶紧拱手说了句:“先前是轻候无礼,不识戚小姐好心,今日轻候给戚小姐赔罪了,还请戚小姐不要介怀才好。”
“祁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戚嫣抿唇一笑,亦是抬手给祁轻候倒了一杯茶,“这天旱着,茶倒是更醇香了些,今日以茶代酒,希望祁公子未来一片坦荡。”
祁轻候没想到戚嫣会突然说这个,当即就有几分尴尬,戚嫣自然瞧出了祁轻候的不自在,抬头浅笑道:“若是没有祁公子的帮忙,我万万做不到这些,今日祁公子既然是回来了,也是到了我来报答祁公子的时候了。”
戚嫣示意祁轻候起身,尔后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指着外面对祁轻候说道:“祁公子请看,那些飘着红色旗帜的地方,都是我安排了施粥的地方,如今黄州城里共有二十一处施粥点,三处以安远王府的名义,两处以王将军的名义,三处以戚家,柳家等家族的名义,一处以我借着墨香轩的名义,剩下的一十二处,全部是以祁公子你的名义。”
祁轻候抬眼望外看去,整个黄州东城的风景多半都尽收眼底,黄州东城为贵西城为贫,以祁轻候名义设的那十二处施粥点,三处在东城,九处在西城。
虽是此刻只能看见三面红色旗帜,祁轻候还是不由得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暖流打腰间盘旋而起,顺着脊柱一路向上,那些红色旗帜随风飘扬,不知怎么的就叫他想起了幼年骑马猎射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骑的只是一匹小马驹,却也是要跟着一起去打猎,打到了猎物,就去插上一面属于自己的小旗,然后等着检点人一起盘点到底是谁打到的猎物最多。
“祁公子也该在各个施粥点露露面了。”现下的风已经是有些凉了,戚嫣的话伴着凉风一起窜到了祁轻候的心窝里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回过了神来。
是时候了,八月初三,天降暴雨,本被众人看座久旱之后的甘霖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歇,三日后,黄州城堤坝抗洪不利,任由洪水倾泻而下,黄州城生灵涂炭,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想起前世光景,戚嫣还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不过今世不一样了,一整个黄州城,保住了。
戚嫣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头一看祁轻候却不和自己一样轻松,戚嫣微微抿唇,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祁公子怎么了?”
“戚小姐,我……”祁轻候从戚嫣和他合作的那一日起,就知道,这个姑娘是有本事让自己重现在众人面前的。
也许到时候,一整个祁家的冤案,都可以沉冤昭雪。
可是这一刻,祁轻候忽然怕了,这么多年,他时常在梦里重逢那一场大火,梦里爷爷和叔叔伯伯们都对着他笑,告诉他,轻候,好好活下去。
可是不能啊……他身上压着宁国候府数百条人名的怨念,如何能够好好活下去。
他不是最想要翻宁国候府冤案的人吗,堤坝上已经刻了他的名字,施粥点用了他的名义,此次旱灾过去之后,朝廷论功行赏,定然有他一杯羹,然后他就可以进入朝堂,寻找机会。
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就为了这个吗,可是这一刻,为什么他这么怕?
戚嫣只看着祁轻候面上越来越扭曲,几乎像是下一秒就要嘶吼出声,然后流下泪来。
可是戚嫣等了许久,祁轻候还是没有哭。
将门之后,宁流血,不流泪。
“祁公子,我只是……”戚嫣此刻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说才好,吞吐了半晌也只说了句,“我只是想帮你……若是……若是你不愿意我……我也……”
祁轻候垂了眼睛,再不去看窗外的万千风景,就在戚嫣斟酌着词句来安慰他的时候,祁轻候忽然说了句:“戚姑娘,谢谢你。”
“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害怕,”祁轻候抬起头来,眸子里头晶光闪动,却还是没有半滴泪水夺眶而出,“我从前死读诗书,恐怕也是在逃避,我选了一条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路去努力,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去面对也不辜负我们祁家先烈……”
祁轻候说着就是惨淡一笑,抿唇一叹道:“戚姑娘,谢谢你。”
“祁公子……”戚嫣想安慰祁轻候句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幼年就亲眼瞧见了自己全家数百人一夕葬身火海,繁华的宁国候府轰然倒塌在他眼前,换成谁也不可能不害怕。
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不能去报,他不能怨恨这个国家也不能怨恨帝王,只能渴盼着有一日能为自己的家人沉冤昭雪。
他渴盼也害怕,他怕到那一日他又变成了那个站在火海前亲眼看着自己的家族一夕覆灭却束手无策的少年。
戚嫣看着祁轻候强忍着哭意也是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敢轻易说句什么。
“戚姑娘,我明日会去施粥点的,多谢你。”祁轻候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尽数倒了回去,尔后才朝着戚嫣笑道:“今日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这些日子,多谢戚姑娘替我谋划。”
许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祁轻候说完这话之后便转身往外走去,戚嫣仍旧靠在窗子那里看着祁轻候的背影,半晌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那时戚嫣没有看见,窗外头楼下也站着一个人,仰头往上看了好一会儿,遗世独立,绝色容颜,一袭白衣素淡胜雪,眉目却是艳美如画,他也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尔后转身离开。戚嫣转身关窗子的时候,正正好眼底只擦过了苏子榭那拐过弯去的衣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