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轻候第二日果真去了施粥点,换下了往日的书生装束,许是近来经历的事情有点多,祁轻候虽仍旧是不爱说话,倒是比从前看起来温热了许多。
戚嫣不得不承认,祁轻候到底是将门后代,纵然亲死府没,他往那里一站,便还是带着往日里侯府气势。
黄州城里几乎已经无人能认出这便是那个长相俊美,死读书却考不中功名的阿俊了。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幸免于难的少年,如今又回到了黄州城呢?
从此黄州城里再也没有阿俊这个人,一整个黄州城都记住了他们的恩人祁轻候,没有人敢对这个姓氏多加遐想,年轻人多半都不记得了,而当年那场大火则深深笼罩在每个记住的人心头,叫他们根本就说不出来半个字。
只有一个卖泥人的佝偻老叟,在给客人做泥人的时候对自己身边的老妪轻轻说了句:“姓祁的都是好人啊……”
那个坐在一旁一面叼着片草一面等着泥人的客人抬眼说了句:“老人家还认识旁的姓祁的人?”
“瞧着公子的年岁?”老叟刚欲说句什么,身边的老妪却是推了推他,那老叟便只是干笑了一声,低头又捏起泥人来,“许公子先前不是黄州城本地人吧……”
那老叟这句话本是莫名其妙得很,苏子榭倒也是莫名其妙地没有多问,一个人坐在那里发着呆,连嘴里的草叶都忘记了吐,魂不守舍地嚼了嚼便咽了下去。
那老叟将泥人捏好递给了苏子榭,苏子榭亦是递过了一贯钱去,“莫要觉得多,这年头什么都贵起来了。”
老叟从前是捏面人的,现下人都吃不上饭,哪里还有面来捏人,也就只能捏捏泥人,但是黄州大旱,普通百姓家中的钱财前些日子都用来买粮食了,根本就没有人买这些个东西。
若不是祁轻候开设施粥点,怕他和自己的老伴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老叟接过了那贯钱来,似是有泪珠在他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动,苏子榭拿着那个泥人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似是喝醉酒一般弯眼笑道:“秋风已上暑气未消,车前草能去火气,老人家要是上火了,可以泡泡水喝。”
说罢,苏子榭将那嚼烂了的车前草叶子吐了出来,一手捏碎了那泥人,尔后再也没有回头。
老叟听见“火”字的时候似是打了个寒噤,并未瞧见苏子榭捏碎了自己捏了许久的泥人,一旁的老妪轻轻说了句:“瞧着这公子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你个老不死的就是多话,先年宁国……那事,谁还敢说。”
“侯爷不是坏人,咱们都是得过好处的,”老叟细细地理着那一贯钱,小声说了句,“黄州城里的显贵不少,这公子瞧着倒是面善。”
戚嫣本来是这次黄州赈灾里面出力最多的人,然现下黄州城里人人歌颂的却是祁轻候,本来戚嫣也只有那次拿着墨香轩的彩头施粥的时候亲自上了阵,顺便将计就计,和苏子榭联合起来叫赵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其余都是叫彩莲去打点,用的也都是祁轻候的名义。
然戚家人却还是对戚嫣做的事情有一点了解,戚安倒是问过戚嫣,戚嫣也只答说是自己先前和祁轻候有过几面之缘,在墨香轩里偶尔得识,觉得他这人可交,便答应帮了他一些忙。
墨香轩里尽是规矩人家的孩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如此,纵有几个外地人也是知书识礼的,戚安没说什么,赵茜倒是趁着戚安出门之后眨着眼睛问了戚嫣一句:“嫣儿啊,那祁公子怎么样,可是个良人?应该不是咱们黄州城的人吧,家是哪里的?”
戚嬛不知怎么的从偏门闪了进来,听得赵茜这话便是一哧,“婶婶这话问的,若是没有个什么关系,堂姐会无缘无故帮着祁公子做事吗,要我看啊,婶婶也该给堂姐准备准备嫁妆,送到祁公子那里去了,至于这祁公子啊,正是咱们黄……”
赵茜和戚安都不认识祁轻候,赵华却是认得的,戚嬛这些日子和赵华走得近,肯定也是从他那里听说了什么,戚嫣不欲节外生枝,直接抬头冷冷扫了戚嬛一眼道:“心中有佛见万物皆为佛,心中有屎见万物皆为屎,堂妹心中有情,想来见着旁人也是觉得暧昧万分,只堂姐要多余提醒堂妹一句,赵公子怕不是堂妹的良人,堂妹可切莫一腔真心空付,到头来竹篮打水,大梦一场空。”
戚安家教甚严,赵茜素来却是惯着戚嫣的,见着戚嬛被戚嫣堵住话头不但不斥责戚嫣反而是抿唇一笑,戚嬛气极,当即便回了一句:“你以为你还有几日可张狂,我……”
“我”字后面的话戚嬛到底也没说出来,戚嫣却也不急,只做瞧不见戚嬛甩了袖子出了门去,陪着赵茜喝了一会儿茶方悠悠往自己屋中走去。
许是近来太累,戚嫣歪倒在榻上后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朦朦胧胧听见彩莲在叫自己,睁开眼来一瞧竟已是第二日清晨。
“小姐,苏公子那边派人来给您送了信儿,”彩莲凑近戚嫣,小声说了句,“奴婢看昨夜小姐睡得沉便没叫小姐,苏公子叫小姐今日午时去城东河边一聚呢,说是有要事相谈。”
戚嫣抬眼看了看外头阴沉沉的天,这雨已经下了两日了,再有三天便会下来一场大雨,到时候便是洪水泛滥。
好在今生已经有了防备。
戚嫣梳着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镜子里头的彩莲问了句:“是谁来传的信?”
“还是上回那个小侍卫,”彩莲轻轻地给戚嫣蓖着头,问了一句,“今天外头雨大,小姐想穿哪身衣裳?”
戚嫣起身开了窗子,细碎的雨丝一瞬间便顺风扫了进来,“找那件红色的吧,万一丢了倒也好找,外头加件罩衫,想来外头冷得很。”
彩莲点了点头,临出门的时候戚嫣却忽然说了句:“我今日自己过去吧,你留在这里。”
彩莲有些不解,刚刚想要张口去问戚嫣却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句:“在家中好生呆着,记住今日要是祁公子过来找我,你就带着他去父亲那里拿取黄金的证物,记住,一定得是祁公子亲自来才可以。”
彩莲面上似是有几分犹疑,戚嫣又捏了捏她的手心,便撑着伞一个人往外走去。
戚嫣今日穿的一身红衫在大雨里面格外耀眼,遥遥看来像是一团怒燃在雨中的火。
彩莲瞧着戚嫣走出院子,便回身进了屋子,并没有看见在走廊那头一闪而过的戚嬛的衣角。
这几日雨下得虽是不大,可是接连下了这些天,城东小河里头的水也是涨了起来,戚嫣在河边走了没一会儿,鞋子就已经湿了大半。
已经过了午时一刻多钟,苏子榭还是没有来,戚嫣顿下身来,撩动了一下河中的水,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戚小姐当真是对苏公子情深意重,这么大的雨也巴巴在这儿等着。”听见这声音戚嫣便是迅速偏了身子,然后站了起来。
赵华想要去环抱戚嫣的双手就这么尴尬地定格在了半空中。
“怎么是你?”戚嫣半眯起眼睛,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尔后紧紧地盯着赵华问道。
赵华见戚嫣这副样子便是冷冷一笑,尔后伸手掸了掸凝在自己衣裳上的细密的雨珠方才说了句:“泱泱众人,既为利往,必为利来。前次他既然可以背叛我,这次我想让他背叛苏子榭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公子果真是受尽了王妃的宠爱,连收买人心的钱财都能拿出来了。”戚嫣不屑一笑,声音凝着这凉凉的雨一起钻进了赵华的心头,染红了他的眼睛。
赵华此人,最是看重脸面。
可他自己的脸面,偏偏都是自己丢掉的。
“赵公子约我来此有何贵干?”戚嫣许是觉着盛怒之下的赵华还是有些危险,便斜着退后了一步,既离赵华远了些,也离河边远了些。
赵华却是眯着眼睛上前了一步,往日里看起来还比较俊俏的脸现下却是因为盛怒而拧做一团,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来之前我还想着你若是惦念着幼时的情缘,咱们便成对夫妻,现在看起来,还是直接送你转世投胎方便些!”
“赵公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杀我戚家的嫡女!”戚嫣拧起眉来怒斥了一句,赵华也未登时行动,戚嫣便缓和了神情笑了一句道,“我知道了,定是王妃叫赵公子来的吧,赵公子想来伺候王妃伺候得很舒服呢,要不也不能让王妃对赵公子言听计从,只是赵公子既已存了杀心就别假惺惺的了,做夫妻?赵公子与我做夫妻便是看中了我戚家的势力,现下已走到这般地步,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赵华一面说着一面咬起牙来,伸出双手就朝戚嫣冲了过去,厉吼了一句,“那你就再为付出一次吧,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