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1)

卫青为舅父奔丧回到长安时,已然是三月的天气了。可长安城却丝毫没有草长莺飞阳春天的迹象,相反同平阳侯家里的气氛一样,凝重而压抑。

回家的第一天母亲唤他:“同我去扫墓。”之后就再无它言,卫青求助似的看了看几个姐弟,唯独见外甥霍去病扬了一把地上的沙土。

长安城外的荒野上,新土堆积了一个矮小的坟茔,卫母皱着眉头凝视着没有墓碑的新冢。

“阿娘。”卫青叫了一声母亲。母亲却没有回答,只看着大地上隆起的坟丘出神。

“您怎么了?”卫青又问道。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卫氏偏激,莫说同辈姐妹,连就亲兄都几乎与她断绝来往。饶也是她际遇坎坷,因而愈是年长,行事愈发执拗。这平阳侯府中,与卫云儿有交集的人少之又少,唯独马棚老头自那次被叫进家中吃饭,便与卫氏多了些来往。可惜她向来冷脸对着人家,也不知他与卫氏有什么样的新仇旧怨。

“青儿,”许久,母亲才缓缓地说道,“跪下,给你师傅磕个头。他这一辈子,无妻无子也算是同你有缘分。你也权当尽个孝吧。”卫青一怔,原来这座新坟埋着教他骑射的师傅,他这一月之内送走两个至亲之人,心头一阵酸楚,失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听母亲继续说:

“你师傅是个匈奴人,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他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几岁。他是胡人,这个家里没人愿意理他,主人也不看重他。如今死了,不过是一苇破席,一抔黄土。”母亲说罢,闭上眼睛,唇边扬起一丝微笑,然而泪珠却顺着眼角淌下。

卫云儿与匈奴奴隶,若说有什么,不过是她怀着长子的那年,匈奴奴隶向她求婚,她冷笑着拒绝时,他叹过她一声“可悲”。若说没什么,去年她抱着最小的儿子卫广,要他喊了那匈奴奴隶一声“爹爹”。当然这些卫青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二十年瞬间又是一番景象,死亡的脚步到来的悄无声息。人生匆匆,不知有多少光阴在错误的选择里悄然飞逝。黄土中尽载着遗憾与那一世的怀念,沉沉的埋入地下,埋入心底,与自己的躯壳一起化为腐朽的飞灰,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吹散。如蝼蚁一般碌碌一生,只为蔽体之衣,果腹之食,最终连同姓名也被后人遗忘。而怀恋也随着遗忘遗忘,谁在乎微如草芥之人?

公主从宫中回来,面色苍白、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下车时更是险些晕倒。卫青也委实惊讶了一番。他家女主人一向临危不乱、处乱不惊,就连先帝驾崩这等大事,也丝毫没看出她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眼下却如此,他也不由得关心了一句:“您这是不舒服吗?”

“不碍的。只是人固有死。”

“可是死生亦大,公主切不可把生死挂在嘴边。”

“你说的话,总也不像骑奴该说的话。”公主松松爽爽将手递给他扶着,主仆二人看起来倒也和谐。这事情按说也是稀松平常,骑奴扶一下女主人在长安城里司空见惯。也就是叫平阳侯的侍妾浅诗看见,回去随口同曹时讲了两句,无非是说卫青这孩子年岁渐长,出落的亭亭玉立,居然有些芝兰玉树的风骨。

可偏偏曹时不知抽得哪门子邪风,竟然拿过手帕写了几句给公主,大意是丈夫三妻四妾,以公主之尊如是也不是不可。公主不看也就罢,看过之后怒不可遏,回头便强抓着小骑奴的手,一路冲进了平阳侯的房中。

点击获取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