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已有月余,深宫里不见有说书人说的那般步步惊心,只是有些寂寞罢了。每每看那龙撵行至跟前,却转了个弯去了对面的院子。今日送来了几盆少见的盆栽,明日送了几对精致的玉镯,金簪布料,华裳锦服让人看了好生羡慕。
小环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一派的天真无邪枝丫上新开了朵花都让她兴奋半天,每每开口前便活泼的笑开:“华妃可真是惦记这主子呢,每次圣上赏赐了什么物什总不忘给主子留一份。”
“是啊。”曲婳温柔的笑开,手底下是未完成的刺绣,心想这绣好了送去曲蕊那里她一定很欢喜。外头一阵喧嚣,抬眼望去,又是那华丽的龙撵,自门前经过,转弯去了对面院子。
小环藏不住话,不由的替自家主子不甘:“主子明明是那般倾城的样貌啊,皇上怎么,怎么就……”
手上的针顿了顿,她缓缓开口:“倾城,却并非无双,我们俩虽生了一模一样的张脸,可她比我出众了些。”
小环执拗的开口:“我就是觉得主子比她好,刺绣也不如主子,弹琴也不如主子,更比不得主子的端庄贤惠!”曲婳笑着摇了摇头:“这能入宫的女人哪个不端庄贤惠?总归是那活泼的性子更少见,更惹人怜。”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心想着待皇上走后妹妹又该蹦蹦跳跳的过来,“今日皇上赏了对金镯子我总想着与姐姐一人一只更好。”
“今日皇上送了副山水画,我看着挂在这里正合适。”
能与她在一起便是幸运的,不过是寂寞了些,无妨,无妨。
夜色沉了些,廊间檐下挂了八角玲珑亮晃晃流光如雪。
中秋佳节,皇上往每宫每院发放了赏钱和月饼,小环却嘟着嘴将桌上的月饼一推老远。
“怎的?不爱吃?”
小环撇了撇嘴似要哭出来似的:“这么好的日子大家都被圣上招至广玄殿,却唯独漏了主子您,这分明,分明是……”说到最后越发的生气,侧着头冷哼:“哼,就不要吃他的东西。”
“小桂子,你吃。”小桂子也唯唯诺诺的不敢接,小声的说:“我,我也不吃。”
“唉。”曲婳叹了口气坐在小环身边揉着她的脑袋道:“我不喜热闹,这样冷冷清清的正合我意,别闹别扭了,眉头皱多了便不好看了。”细言细语的哪里有个贵妃的架子,待丫鬟随从都好的没话说,这样好的人皇上竟不知要珍惜,连今日这样重大的场合都忘了主子。真真是越想越气,最后竟一撇嘴哭了出来:“我还不是替主子感到不值啊,呜呜……”
广玄殿内灯火通明如昼,美酒佳人,衣香鬓影。丝竹声起,迎合着舞女柔软的身姿,珍珠凤钗斜插,银饰金冠晃了人的眼。
曲蕊却低着头不安的坐着,一双纤纤素手快要将手里的锦帕搅烂。“怎的?不开心?”
“姐姐都没来,蕊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多少有些寂寞。”抬眼看了看皇上,黑色的眸子里泛着泪光,盛满了委屈。虽是一模一样的容颜,可那人却做不出这般表情,总是一脸平静一双眸子似秋水。他举起酒杯遮住了唇边泛起的笑,挥了挥手:“宣。”
“皇上可真是宠溺华妃呢,惹得我们姐妹都吃味了。”用丝巾遮了嘴,细细的眼瞄了过来,半开玩笑的话语,可那眼里的恨意却掩饰不了。
小太监撩起袍子急匆匆的奔去水榭楼:“云妃,圣上宣您去广玄殿觐见。”
“劳烦公公了,公公且稍等片刻。”曲婳回了屋,行至梳妆台前,那些金簪银饰的皆是皇上赏赐妹妹的东西,本不该是自己的,属于她的便只有一只素色的白玉簪,可带去这样的场合总归是不合适的。细细思量后,便什么也没有带,便随小公公去了:“劳烦公公带路了。”
小太监在前面快步走着,心道,长的也是倾国倾城貌,怎的就不得宠呢?
广玄殿里玄烨捏着白玉杯用拇指摩擦,垂眼看了桌上精致的菜肴心道,她只怕不会喜欢这样的场合,会不会给她平添烦心?手指触到袖袋里一样冰冷事物,一手端起酒杯一仰而尽。这才抬眼便看见她匆匆而来,着了翠色长衫,与一室繁华格格不入。对着座上的人不慌不乱的行了礼,一双眼睛平静而不起一丝波澜。
“哟,这不是云妃么?怎的这样大好的日子也不穿的隆重些?”
曲蕊跑过去牵着曲婳的手接过话头:“我姐姐天生丽质,即便是穿着粗布麻衣也能让某些胭脂俗粉失了色。你说是吧,瑶姐姐。”
“你!”先前挑事的女子此刻却是铁青着脸咬碎了银牙,也只得青着脸赔笑“是,是啊……”
曲婳戳着她的脸无奈的笑:“又调皮。”
“说起来,这两姐妹长了一般容貌,若穿了一样的衣服当真是分不出谁是谁呢。”皇后在高座上轻声说,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风范,单是那份接人待物的淡定从容已经无愧于后位。
“若要是分的话,还是分的清的,她们也有不同之处。”
“哦?”
“眼睛。”皇上拿起桌上的银筷,点了点盘子却又放下似是在斟酌着用词:“一个如盛夏骄阳,热情如火。一个却……似月亮。”
曲婳抬起头,正巧撞上皇上望过来的目光:“看似温柔。”实际却有些寂寞呢……
众人把酒言欢行至正高,话题很快被带了过去。案几上各种佳酿,山珍野味。殿外绽放出七色烟花,快要照亮半边天空,微风拂来,殿内多了几分凉爽。
她果然不适合人多热闹的场合,不过喝了几杯酒便找了个由头出去。
夜色完全沉了下来,星星从黑幕里钻了出来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轻声喃喃:“没有月亮呢……”翠色的衣服风一吹仿佛就会远去。玄烨急了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指尖曲婳回过头下意识的想要抽离手指,却被他越握越紧,明黄色的服饰在月光下被映得像最美的梦境。
手摩擦着她指尖的薄茧:“你很喜欢弹琴呢,每次天刚亮便能听到你在弹琴。”
“吵醒你了么?”话语里是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撒娇语气。
“没有,我总是早早的起了。”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些,一双眼睛直直的望过去堪比三月春风的温柔:“怕错过去了。”
曲婳将头转过去,怕被他眸子里那份灼热烫伤灵魂。
玄烨却松开了她的手:“我离的太久了总归不好……”转身之际却又掏出了样东西满脸别扭的递过来:“这个给你,做工许是有些粗糙,不喜欢的话就丢了吧。”
曲婳慢慢的接过,细心如她立马看到了他手上一道道细小的伤口。那是一个玉簪,纹路说不上有多精致,顶端歪歪扭扭的镶了三颗翠玉,根部也被刻上了名讳曲婳,不是曲蕊而是曲婳。曲婳笑着,粗糙的簪子被握在手里,却沉比千斤。右手抚着心脏的位置,笑的无奈,得到了一样东西,却仿佛失去的更多呢。
宴会终有散去的时候,皇上临行前握着曲蕊的手:“你也累了,先回去吧。”自始至终没看过曲婳一眼,手缩回袖子里触到袖袋里的簪子,余温散尽只余一片冰冷。
“唔。”回去的路上,曲蕊摸着肚子微皱这眉头。曲婳看她如此痛苦便停下来问:“怎的了?”
“许是喝多了有些难受,回去歇歇便好了。”
“喝多伤身,下次不许这样了。”曲婳戳向她的眉心,却被她嬉笑着躲过去:“知道了好姐姐。”
夜幕越来越深,暗黑色的一片,连头顶青纱帐的颜色都难分辨。“唉……”她轻叹,没有任何睡意,思绪越发清晰,手里握着皇上送的簪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
是他自己做的么?宫里的大师手下做不出这样拙劣的作品。这么想着,却转过头来嘲笑自己,还做什么梦呢,自不量力。他喜欢的可是妹妹,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给予自己,怎会为自己如此努力。可若不是他自己做的,他手上的伤痕又从何而来?宫里什么东西没有,为何非要自己做呢?难道说……平日里聪明的脑子怎就糊涂了呢?他可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啊,还痴痴傻傻的盼什么呢。
恍惚中听到了外面一片喧哗,撑起身子问:“小环,外面怎的如此吵?”
小环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好像是皇上……哎,白太医也来了,朝着华妃院子里去的。该不会是华妃出了什么事吧?!哎,主子,主子,衣服,把衣服穿上啊,鞋子,鞋子!主子!”
“怎么了?蕊儿出了什么事?”顾不得礼仪的她冲进房间便问,手指扣在门框上,指甲都泛了白,木刺刺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白玉諳诊了脉之时,细长的眸瞄了眼床上躺着的人,曲蕊好奇的看着手腕上系着的丝线,眼睛发亮,晶莹如水,不似宫里他人的眼睛灰沉沉的除了权势便是算计。
“白太医?”
白玉諳垂了眸,将所有情绪掩盖在睫毛下,转过身对皇上行了礼:“恭喜皇上。”皇上还未答话,曲婳便抢着问:“蕊儿身体怎么样?!”
“华妃娘娘无碍,只不过饮酒过多伤了胎气,今后细心调理便可以了。”白玉諳低着头回答,眼睛尴尬的看向自己的脚尖。
放下心来才惊觉自己脚下冰凉,低头一看自己竟忘记穿鞋子,且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曲蕊在那头偷笑:“我的好姐姐哟,瞧你担心的,我又无大碍。”
尴尬的说不出话脚趾头都蜷缩着,皇上沉默着走上前来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横抱了起来。曲婳双手抓着披风,羞的两只眼睛都不知该看向何处。皇上面无表情的对床上的人说:“我先将她送回去,一会儿便来。”
“恩。”
曲婳小心翼翼的抬眼见那冰山似的脸此刻已经柔化了许多,一抹淡淡的笑挂上嘴角,几步的路走的不能再慢。“好看么?”他唇边的笑又深了些许,将她放在床上,却不放开而是更加用力的拥在怀里用手摩擦着她受伤的手轻声耳语:“下一次别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随即放开了手,转身离去。
却留她一人辗转反侧,皇上是把她当做曲蕊了么?如若不然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温柔?眼睛撇到了被放在枕头旁的簪子,那簪子清清楚楚的刻了曲婳两字,不由的笑了开来:“呵呵。”
“主 主子?”小环怯生生的说,她显然被曲婳的失态吓着了,曲婳拉着她的手安慰:“时候不早了,先休息吧。”
“恩。”
一夜好梦。
曲蕊怀了龙嗣前来祝贺的人不在少数,把小小的院子挤的满满当当,那些送来的礼品都快堆成小山。傍晚时分等来客都散尽时曲婳才赶了过来,曲蕊扑倒她怀里撒娇:“姐姐你都不知道,我脸都快笑僵了。”
曲婳与他一同坐在床侧:“大家都是一片好意,你就不要抱怨了。”
空气里飘来一丝甜腻,曲蕊仔细的闻:“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贪吃鬼。”曲婳一边说着一边招来小环,将她手里的食盒接过打开来:“我给你煲了汤,足足煮了五个时辰。”
“还是姐姐带我好!他们总送一些金啊银啊的东西,能看不能吃,俗气。”
“你呀……”
这边白太医已经扣门进来了,弯腰行了礼:“给两位娘娘请安。”
“白太医快些起来,最近真是劳烦太医了,我妹妹身体状况如何?!”曲婳连忙起身给白玉諳让位,方便他诊断。
“我都告诉她了,我没什么事,瞧她紧张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曲蕊无奈的噘嘴,眉里眼里都是被人宠溺的幸福。似乎被她的快乐感染,白玉諳唇边也添了些许笑意:“华贵妃的身体已无碍,无须担心。”
狭长的眼瞄到桌上喝了两三口的汤低声说:“有些话思量很久觉得有必要说给两位娘娘,皇上他现如今只有两位公主。如今华妃娘娘怀上龙嗣,后宫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孩子,两位初来宫中,还请……”抬眼看了看曲婳继而说道:“万事小心。”
短短几句话却似一盆冷水把曲婳从头淋到了脚,一阵寒意从脚底凉到后脊。这才是深宫啊,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以前还觉得步步惊心太过夸大其词,而今才惊觉,后宫之中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这是一个一步错则永无翻身之日的地界啊。
曲婳走后,曲蕊贴身宫女小玉悄声说:“主子,白太医的话不无道理,这深宫之中纵是那最亲最近之人也不得不防啊。”
曲蕊喝完了碗里最后一点汤,勺子与碗碰撞时发出清脆的鸣声,她看着杯子上的青花纹出神。姐姐总是这样,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杯盏什么样的花纹都记得清楚:“纵他人伤我,骗我,害我,唯独她不会,无论于何种境地她都不会。”